为了供我读书,父母跟着潮水走了四千多个日夜 | 谷雨故事
▲读者曲木么阿佳的父母
编者按
“何须看朱自清的《背影》才理解父母之爱的伟大?生活早就告诉我,身为农民的爹娘养育我们有多辛苦。”读者曲木么阿佳的父母为了养育三个孩子,做了十一年赶海人,以卖蛤蜊为生:凌晨一两点吃早餐,风霜雨雪也要下海……在这篇文章中,我们能读到父母对孩子无私的爱,夫妻之间风雨相伴的深情,以及作者对父母深深的感激。年前,谷雨发起了“我的父亲母亲——故事征集”,本文为读者来稿。
十一年赶海人
文/曲木么阿佳
父母是地道农民,养育了我们兄妹三人,为了供我们仨读书他们做了十一年赶海人,日夜辛劳,用尽了半生蛮力。
一
80年我哥出生,82年末我跟妹妹一起出生。接生婆抱出一对双胞胎的时候,我爸头皮都是麻的,三个年纪相差无几的孩子要养大,压力山无穷大。
92年之前我爸养了一对骡子,村里以前开山打石头,后来建虾池,这对骡子养了我们一家五口。
92年之后村里的基本建设都搞完了,靠马车维生变得艰难。我爸忍痛卖掉随他十多年的一对骡子,当天中午伏在炕前哭了。我第一次见他那么伤心,拳头一个接一个打在炕席上,泪水与嗓子里发出的咆哮一起奔涌在我们的饭桌前。
2000年初他还托人打听那对骡子的下落,得到的答案是双双摔死在山沟里。“这房子的每块石头都是它俩拉回来的。”他摸着我家旧房的石墙叹了口气。
▲1983年春节前夕,第一张全家福
卖完骡子爸妈开始做豆腐,凌晨磨豆,过滤豆渣,煮豆浆,点卤水,压豆腐,一道道工序不繁琐却马不停蹄。我妈一生不完整的睡眠习惯都是那时落下的。
上午我爸推着豆腐沿街叫卖,我妈把家里家外收拾停当,还要喂养四头猪。每天院里晒着做豆腐的屉布,箱子等一切与豆腐有关的东西,院子里弥散着豆腐干的味道。
一个秋天的下午,卖完豆腐的我爸闲来无事要去赶海,很轻松就挖了12斤蛤蜊。我妈是个脸皮子很薄的人,站在人前喘气都拘束着,那天破天荒说她要赶集把蛤蜊卖掉。
“你妈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件有远见的事。”今年春节提起往年的辛苦,我爸这样点评我妈卖蛤蜊。
晌午不到我妈欢天喜地回了家,卖了12块钱,他们辛苦熬夜磨豆腐一天不过挣9块钱。从此爸妈过了半年陀螺似的生活,凌晨做豆腐,我爸上午卖豆腐,下午赶海,我妈上午赶集卖蛤蜊,下午洗涮机器,木箱,屉布,做家务。
半年后他们彻底放弃了仅能糊口的豆腐生意,投身大海,做了11年异常辛苦的赶海人。风雨无阻的11年,充满咸涩,老年后我妈体质急转直下,她总说是这11年过度辛劳所致。
二
我家西院有各种赶海用的工具,不同规格的蛤蜊耙子有三把,日日在海水浸泡却也磨的光亮,来不及生锈。
我爸每天跟着潮水走,落潮时候哪怕是冬日的凌晨,他也胡乱的塞一口早饭顶着寒冽的北风骑车下海。我妈总是在半夜一两点起来,从废弃的铁锅里一笊篱一笊篱的把泡在海水的蛤蜊捞出来控干,绑在自行车后骑到村头的车队。
车队每天凌晨有送沙子的卡车去莱阳,蓬莱等地,我妈要赶在人家出发前去搭车。我妈的自行车,还有半袋子蛤蜊,需要男人坚实的臂膀把自行车拎到卡车高高的后座。
刚出水的蛤蜊经常弄湿司机的衣服,头发,为此我妈也经常遭到不仁义的司机的怒吼,她一边赔笑一边拿出提前装好的几斤蛤蜊送给人家表示谢意。
那时候大姑父刚好在我们村车队开车,血缘与亲情架不住长年累月的叨扰,好面子的大姑父有一次在人群抱怨“真是受够了我家二舅子”。我妈能怎么办,权当不知吧,难不成冲下车自己骑到县城?一个个山口,一列列迎头的北风,还有一场场不定期的风霜雨雪,生活当下她只有忍下。
“那些年确实叨扰了你大姑父了。”旧事重提,我妈还是内疚。
汽车很快就到了牟平县城,司机再帮我妈把车子从沙堆上拿下来,千恩万谢后骑着车在漆黑的县城里去往海鲜集市。不管夏日蚊虫叮咬还是冬日刺骨寒冷,人要一直跺着脚等市场开市。
早饭是凌晨一两点在家吃的,一直到晌午东西卖不完,她才去包子摊上买几个包子。运气不好的时候,要等我晚上放学她才能回家。县城到我家20多里地,全靠自己骑回来,有时刮风下雨人到家就湿透了。
每次看到我妈回家,我跟妹妹第一句话都是“你中午吃过没有”,她经常从灰色的篮子里摸出来一两个冰凉的包子,告诉我们姐俩这是她吃剩下的。篮子里永远都是崭新的塑料袋,一杆秤,还有卖来的钱,沾满了腥味。
而我爸潮里来,潮里去,像时钟一样不停止的在海里拉蛤蜊。身上穿着土黄色的防水衣,腰上别着一个尼龙袋子,拉蛤蜊的耙子也用绳子拴在腰上。
我在周末时候去海边送过饭,见过他在海水里像个渺小的土豆,摇来晃去。
我在岸上大喊“爸,爸,吃饭啦。”
他在水里挥挥手,遥远的回应:“知道啦。”
我在等他上岸,又忍不住岸边上无情的日光灼烧。“爸,趁热吃,我回家了。”放下饭盒,我走了。
“当心路上来往的车。”他在水里叮嘱我。
我不敢抹去脸上横行的泪水,沙路难行,只能两手抓紧车把。
▲2000年春,正值父母赶海岁月的一张全家福
等我回家我妈总是问“你爸吃了多少?蛤蜊拉的多不多?”得知我爸还在海里没上岸,她喃喃自语:“饭都凉了。”
春夏时候他回家说防水衣破了,衣服进了水,我妈无数次说“幸亏这个季节好”。冬秋时候防水衣破了,他还是坚持赶完海再回家,进门换下冰冷的衣服再喝一大茶缸廉价的茶水。
“人都要冻死的,人都要冻死的。”我妈祥林嫂一般的重复里满满的不忍心。“没办法。”他总是安慰我妈,对所遭的罪不以为意。
三
98年的寒假,下了一场很大的雪,那一整年赶海的生意都不好,年底家里连年货都没怎么买。腊月二十一我妈去邻居家串门,我爸开着三轮车出去了,晌午饭左等右等不见回家。
十二点半我爸回家了,那种天海岸上有很多冻死的鱼,他去捡鱼去了。刚下水防水衣漏了,冰凉的海水往里面钻,他不舍得回家,捡了足足一麻袋鱼。上了岸,脱下防水衣,齐腰的高度全湿了,滴水成冰的天气,他开着三轮车在风雪里回家。
一路结冰,裤子全部变成了冰棍。
他在里屋炕上换衣服,我妈在外屋炕上抱怨这种天何苦下海。
“好容易……过个年,捡点……鱼给孩子们……吃。”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“咣当”一声,冻得跟棒槌一样结实的裤子被他丢在地上,零星的崩出来几个冰渣子,晶莹的落在地上,迅速融化在浅灰色的水泥地上。
13年我坐月子,跟我妈谈起此事,她说记不起来了。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,盯着窗外树影下斑驳的日光流泪了。
“那些年,你爸遭了罪了,遭了罪了。”像一个平淡的讲述者,我妈一把把抹去平静的泪水,没有放肆地哭泣。
南方的秋天像烟台的春天般和煦温暖,那个年月的辛劳像冰钻似的扎进了她的记忆里,痛到麻木。
每年冬天是最难熬的,我爸在海水里泡的太久,冻得拳头都握不起来,我妈每天在集市上卖东西脸上长满了硬石头子一样冻疮。我妈个子矮,她费力得骑着自行车从海鲜市场回家,无论雨雪风霜几乎没有间断。何须看朱自清的《背影》才理解父母之爱的伟大?生活早就告诉我,身为农民的爹娘养育我们有多辛苦。
有次凌晨我妈走了没多久又着急的回家,车队当天竟然不出车,去不了县城。我爸从被窝里钻出来,穿好衣服,把我从梦中喊过来:“我送你妈去牟平,你跟你妹在家睡,门我给你们锁上,别害怕,天亮我就回来了。”
哥哥常年在奶奶家吃住,很少回家,爸妈不在的时候凡事都要我这个早出生五分钟的姐姐顶上,扛起照顾妹妹的责任。
▲2014年父母与哥哥一起收麦子
院子里的灯灭了,我爸开着三轮车轰轰隆的走了,老式的座钟敲响了两点的钟声,我在忐忑里睡了过去。
五点钟我爸回来了,进屋带来一身冰凉的寒气,刺在鼻息,回想起来往事都是冰渣的温度。天还没亮,他躺在我们姐俩旁边说:“要好好读书,农村人就这一条出路。”
鸡叫时他起来烧火做饭,之后我们姐俩上学,他去下海。那年我还在读小学,具体是九几年无处可考,他们也忘记了。
赶上凌晨的潮水,我妈去赶集,我爸去赶海,姐妹俩的清晨无人做饭。我妈在凌晨去车队的时候把我们姐俩喊醒,去往村头的奶奶家。
奶奶太过严厉,八个堂兄妹除了我哥全部见了她都忍不住发抖,无论我们姐俩怎么恳求说一定会按时起床不耽误上学,我妈还是坚持送我们去奶奶家。因为我们年纪太小,还不会生火做饭。
我跟妹妹一路小跑的跟着她,在凌晨两三点的时间里,一脚深一脚浅走在没有路灯的村巷里,母女三人连手电都没有,全凭记忆躲过别人门前发臭的水沟。
冷清如水的月光,虫鸣鸟叫的深夜,接二连三的哈欠,还有我妈一路内疚不忍的心酸,像滚烫的烙铁毫不客气的烙进我童年回忆里,滋滋作响。
四
我跟妹妹的小学时代属于半留守状态,中午放学回家家门紧锁,凉锅冷灶。有时候我爸赶海前把剩的早饭在锅里跟我们姐俩热着,有时候烧一壶开水留给我们,姐俩泡两三个桃酥馃子吃。我们家的桃酥馃子从来没断过,我妈赶集带着当午饭,我爸赶海带着当午饭,我们姐俩放学回家当午饭。
近三五年我看见桃酥馃子才戒掉了当年吃吐了的恶心劲儿,而每每吃起来总是忘不了小学时代吃桃酥的情景。晌午回家我跳起来抓紧锁环,两脚努力撑在门框上,吃力地攀上去,从瓦片下摸出钥匙。推开院门,一切跟上学前一样,关闭的门窗让家没有温暖的生息,我从柜子上抱下翠绿的暖水瓶给妹妹泡桃酥。
有几次吃着吃着妹妹就哭了,她说“姐,我真想回家的时候爸妈在家,有人给我们做饭”。我装作大人的模样,害怕一张嘴眼泪先下来。上学前我把前后的窗户都打开,阳光照进炕上的感觉让心里亮堂很多。
傍晚我爸从海边回家,倒出来半袋子混着诸多杂质的蛤蜊,我们俩赶紧写完作业帮忙把蛤蜊捡干净,还要按大小分级。夏天院子里有蚊子,一手黑乎乎的海泥拍在大腿上,冬天冻得缩手缩脚,手指失去知觉。
96年我爸还承包了村里五亩果园,加上一家五口的口粮地,一共11亩地。打药,除草,施肥,浇水,地里的活儿一样不能落,海里的钱照旧要赚。每到暑假爸妈就催促我们赶紧写完作业,地里茂盛的杂草还等着我们去拔。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少年时代我已然体会它的含义。
今年春节我问我爸当年我们家真的穷么?他说不穷,他一个人每年挣七八千,村办企业才挣三千多。
“那为什么你们还那么辛苦?”
“你们的学费是人家的三倍,有手有脚的爹妈怎么能豁上脸皮借钱供孩子上学?”
读小学中学时,学校一直要求我们勤工俭学,每个暑假开学给学校交300-500斤干松球。我爸去送松球,来来回回送了整整一天,记账的老师问:“你到底几个孩子?”
我爸说三个,他挥挥手:“够了,别回家拉了,我给你记满1500斤。”
高二寒假开学没多久回家拿学费杂,一千整,从小到大交学费爸妈都没有含糊过,而我越发张不开嘴。
那天下午天色灰暗,我爸从海里回来,穿着很厚的狗皮背心,带回来一篓子紫蛤跟竹蛏。他去西院放铁锹,气管炎发作咳得汹涌,整个人半弯着扶着墙,像个偌大干瘪的虾米,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。让我想起死去的爷爷,我也意识到他老了,不适合在海水里谋生。
我妈说:“你爸赶了半个月的海,把你们姐俩的学费攒够了。”
这是赶海留给我最后的印象,从那以后他赶海越来愈少,年纪大了,身体吃不消。
高三那年,他们把所有的家底投在砍掉的果园里,盖起了养鸡场,经过无数个彻夜不眠的思量才做的决定。之后我们姐俩上了大学,幸亏那个养鸡场让他们赚够了钱供养我们,而他们也远离了冰冷的海水。
闲来无事我爸也会下海挖一点蛤蜊,蛏子,螃蟹给我们打牙祭。
13年养鸡场拆迁,年过六十的爸妈,被妹妹领回上海。我妈洗衣做饭,我爸找了个比开门还悠闲的差事,每天上班两小时,回家便是喝茶,听戏,带孩子,种菜。
▲2010年春节,父母终于胖了起来
爸妈以前卖过虾米,还偷偷卖过食盐,我也跟着他的三轮车在夏天的傍晚走街串巷卖过海红,我妈还学过几天裁缝,结果还是最辛苦的赶海养育了我们兄妹仨。
春节后爸妈从我家离开回到上海,临走前趁我不见我妈偷偷抹了抹眼泪,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她哭什么,人老了忍不住离别吧。
我低头看到我爸乌黑的头发里白发骤然多了,我妈剥鸡蛋的手不停得哆嗦,你们真的老了。潮水里的辛苦盘剥了你们无穷的体力,甚至折掉了健康。
写下这段文字,纪念当年流在咸涩大海里的血汗,谢谢你们将我们养大。